骆家诗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6-13 02:40:30

假如

——丁酉中秋贺韩跃伟兄北上履新

 

平淡是一个主义,假如

有力比平淡更有主意。见字如面

这么说很有说服力,但我离你

是一个水泄不通的距离

 

那样其实很好,有利于随时发表意见

最是有情,叶落归根是叶子主义

而我要在你投放的鱼饵上成就春天

并假借枝头的碎花裙作证

 

那里有许多无用的枝蔓

被荒芜太久。伸懒腰的时候

看看远处海面反射的尽头

仿佛美丽无光的瞳

 

阳光拐骗了最干热的正午

牵着衣角的风此刻也疲惫

假如在站台的拐弯那边再次遇到你

请允许我拍下压得最低的树影

 


 汈汊湖

(给姆妈)

 

1.

黄昏时分,大湖收回了

一整天的雨水和氤氲

倦鸟鸣声归巢时

故意留下一缕微光

你意识到回忆剩一粒尘

 

2.

斜雨越来越猛,鞭子抽打堤坝

无数粗大针头扎向湖水

那曾经发亮的青春肌肤。是的

这些年梦见汈汊湖无不沉郁

而紫莲花粉莲花一样鲜艳

 

3.

水鸟儿就不同,它们眷恋故土

不知道乡愁和离别滋味

芦花恣意,水性随遇而安

而姆妈离乡后再没回去湖上

她羞涩的少女情怀只与湖水有关

 

4.

莲蓬菱角藕,扑棱棱的野鸭子

这些是你小时候最好的玩具和伙伴

我小时候还听你唱过渔家的儿歌

那么多的夏夜星星,甚至

还多了好几颗,就像三月三的藕簪

 

5.

荸荠花开了,细如葱兰

田埂上长满了地米菜

外公从不让掏芦苇荡里的鸟窝

那天晚上,你突然对我说

外公外婆在的年,藕肥鱼满舱

 

6.

挖藕的人已一个不见,今年价贱

红菜苔也是,就像村里的剩儿剩女

老人却一年比一年少,姆妈

说这些一直都摇头叹气

就像刘家坮村头那座孤塔

 

7.

姆妈的乡愁是汉川的腊肉豆皮子

他乡我端一碗家乡米酒的晨昏

饮京东运河水消融的天际色

扇南方二月掠过的翅膀

捻疯长的须,揉酸涩的眸

 

8.

前天我去陶家巷看姆妈的时候

她又说起采莲的汈汊湖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而今渔家女拄着杖,牵我的手

总要去摸摸街边菜市场整齐的莲藕

 


 爻辞

 “我们称为事实的东西也许是一层语言纺成的面纱……

大部分现实,属于沉默。”

——《语言与沉默》(乔治·斯坦纳)

 

半梦半醒之外,多半

都假借现实建筑的事实

视活着是人生道

 

午时,光影春盹

寂寥后世界厮守一世糊涂

水中鱼,浏览游动蓝图

 

 奠基卜卦,契封顶无阻

橫梁身轻如燕,榫卯空有乾坤

浇筑,天有水;捆扎风戴月

 

等待万丈高楼平地起兮

打夯机脚手架混凝土,敬有孚

土地公的签,黄道大吉

 

试图说服语言是砂金或砾石

诗意或漠视游离于结构迷宫

 

 

木棉花

 

一个少年在木棉花树下哭

为他刚刚分手的恋情

尽管树上的雀儿嬉闹正欢

 

尽管猩红的花炸满天空

也喂饱九里春风和低飞的云

也撒满院也为鸟儿备足口粮

 

像一场不准备结束的初恋

或年轻母亲憋足的初乳

但凋残跌落之美已在眼前上演

 

三月的节日也是你芬芳的葬礼

连全身无法自拔的瘤刺

以及空旷和背影都有了响亮的名字

 

和少年一样,莫连不记愁

这浑身挂满的蜜让他发了疯

 

莫连:木棉花别称。

 

 

影子经济

——明处太喧嚣,聪明的中国选择

 

时间在飞轮上在慵懒午歇

花影扶疏的菜农草帽边沿

影子没有自己的时间

却把主人的荷包填得满

 

是远郊黑工厂空着的胃

是边境线走私的万里沟壑

阳光下那么多开票的牛人

影子不想肯定巨石下滴答的自由

 

一片正当年的叶子

三月暖阳

似襁褓里的熟睡婴儿

她嘴角上的浅浅微笑

从不属于经济

 


深圳外滩

 

深圳的海似乎不太像海

至少不像我想象中的

沙滩、比基尼美女、外岛半岛

跟海南岛的云都无法比对

 

但这里的海,也有自己的味道

喧哗又变化无穷的天际线

候鸟迁徙的天堂,还有跑步的人海

更重要的是,它令城市慢了下来

 

它们和前世的海一见定终身

摩拜车到处都会速配成双

只有远处露头的礁石那里

苍鹭在单脚假寐

 

除了红树林

人们向鸟儿学习留下了芦苇荡

而海的另一边

光曾邀请黑夜狂欢

 


虚构的破绽

 

花开那么酽,春天

也没露出任何破绽

 

这里的云活着着实体面

雨不露怯却留下了漏洞

 

马脚开始就原谅了路不平

坎坷是它最初本来的样子

 

人言之檐下不想腾挪拘谨

护膝般小心翼翼护着晨昏

 

叫卖麦芽糖,用塑料玩具枪

相互射击。木棉花还没退场

 

刺桐又开,这虚构世一切安好

唯无色墙上的空窗惊慌地张望

 

相比之下还是沉稳的石头不露

声色,即使太阳已烤得它发烫

 


 致德里克·沃尔科特

 

星期六到来之前,不明白

海上世界的南洋一号餐厅门前

一棵木瓜树结果为何那么小

凉丝丝的虎牌生啤正配咖喱香辣蟹

东方从来不擅长煽情,含蓄为宜

这些转眼的情不如过眼的云烟

我举杯要敬的诗人素未谋面就走了

圣·卢西亚国遥远不曾踏足

只以为穿过了空无就穿过了无限

汉语诗人黄礼孩已为他颁发

终身成就奖。惜他只有诗莅临广州

 

德里克·沃尔科特。他如白鹭般东方

却少人提起他早年间的诗集

“在绿夜里”和“海难余生者及其它”

读过的诗中我记得两句

“星期六如同一部廉价影片急速推过”

还有“光老于酒”。而光不是生而闪亮

最好的诗人,好的诗如海底沉船

切不断的地平线有盐在结晶

这里我还想到了被鞭打的非洲和中国龙

而诗人在加勒比海的岸上写海之诗

安贫乐道并宣称自己并非流浪者

 

诗人坚持他要么谁也不是要么是个民族

而诗豹之步,只会听从古老的节拍

 

(德里克·沃尔科特1930.1.23-2017.3.18,加勒比地区圣·卢西亚诗人、剧作家,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香港脸

 

这个世界不会安静,除了呼吸

田野上,是花的死亡舞蹈

 

夕阳还是阳,虽说残破

满月依然阴,她多丰盈

 

八卦图如一首诗,很老

这棵树年幼,却满是伤痕

 

一边是湿漉漉的雨水发亮

那边厢晨曦金灿灿挤破幕墙

 

方的正,圆的润,瓜子型的

美。而且年少无知无遮拦

 

月光如电,斜照倾诉人的脸

伶仃洋上无新赋。夜戏

 

疼痛像一只瓷器猫

系蝴蝶结的卡通人欲哭

 

 

 巴塞尔艺术峰会

 

我没有故弄玄虚玄虚本来就在那里

玄虚的人藏在水晶里水晶外还有一位

那是纯粹的玄虚像扩散开去的水波纹

在深圳河的中间停止,或者喊回

时间轴发生了错误,它对称的倒影

消失殆尽。它们宁肯腐烂

宁肯堕落也不回头。把构造当解构

竹子搭的脚手架比高楼还要高、结实

八骚*的峰会抢风头。那艺术老头

好风趣,以为艺术杀死了时间。只虚构

一幅画冻结的瞬间。甚至冻结也假象

时间早已溜走,用假死对付猎人

而猎人妄想的是如何与时间共死共生

痴人说梦时代,自虐狂的精神殖民

峰会已演变到进化论观点

丛林法则最后,衔尾蛇自我吞噬

 

(八骚:巴塞尔Basel之作者音译)

 

 

过琼州海峡再忆东坡先生

 

十年前驾车首坐海峡轮渡,忆东坡

我驱车从无锡经徐闻海安港过海履新

十年后过琼州海峡休假再忆苏老

海风没注意到这一点,轻盈的云也是

它们跟海水一样,忙着相互追逐

就像人们挂在嘴边说的意在“提升自己”

我不知道节后从秀英港到海安回深

此岸抵达彼岸算不算得一次提升

轮渡除外,它似已堕入轮回

 

这艘海峡渡船叫“白石岭”

它出发驶离的时候,“鹦哥岭”渡轮

正从彼岸靠泊。它却未经风雨

这是一次毫无悬念和风险的抵达

抵达一位流放诗人的渡口——海南

无法体验落难诗人绍圣四年渡海之艰辛

我的彼岸又怎能替代他的此岸

风云际会,此外还有一点完全相同

大木船或铁船,船渡人

 

2017.5.1写在琼州海峡白石岭号轮渡

(注:绍圣四年,即公元1098年。苏轼被贬海南。)

 

 

东瀛四章

 

1.        札幌

 

富良野草木茂盛,老家来的客多

薰衣草花不开,满坡的芍药和玫瑰

比不过野罂粟的盛宴铺在山丘

但我似乎未准备好,中年的尴尬花期

 

定山溪一夜大雨滂沱,山谷孤泉浑浊

云轻风止时,人梦未醒

三两对吴服少妇多过俊朗武士

青池与歌妓町只在夜幕下摇曳生姿

 

白桦婷玉立,他乡无故知

祝津港鸥鸟稀。海似宿醉渔船无归

昔日情侣呼唤小樽运河桥

只剩一群合影的早熟中学生

 

2. 大阪

 

心斋桥,众人头散发烤肉味道

我想为流泪的眼睛擦干泪水

一九三一年他们重修天守阁

却除不掉护城旧河里的血腥

四百年前丰臣的恶梦就无法醒来

因为无数兵士的骨头没被收葬

神社的灯也没有一盏是为他们点燃

 

满耳充盈的吆喝声,像春夜的花灯

故意装出此起彼伏的潮水

一沓万元钞兑换成武大郎后代的一堆日用品

水素杯、纳豆精华、锗床垫、马桶盖

电饭煲、马油、京瓷刀、金枪鱼眼油......

还有唐宋的铁壶、清酒。“空你奇瓦”

即使吃掉再多的鱼我也听不见哭声

 

2017.6,大阪

 

3. 京都

 

选择本愿寺真正很好,

但依然无法阻止寺庙两派纷争

丰臣对阵德川

岂止是西东之争。不过争一争也好

世界太平,百姓也流血不止

败者寇

甚至被灭族的也多

直至如今

 

未来也好不了

其实每一天都如此

杀戮是权利的特许

 

西本愿寺,原本净土真宗

惜不太平,亦无净土

刀,一息尚存

对峙的东寺叛逆者

强人撑腰,最危险

 

今天的屏幕同样充斥语言暴力

你的一亩三分地

你且做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赞我者活黑我者死

 

平安神宫的朱红楼阁

左青龙右白虎

欲留昔日宏象

 

2017.6,神户

 

4. 再见,奈良

 

东京不到奈良,错过了

海的景致也被省略

成田入境,羽田出港

神佑的奈良擦肩而过

被记住

再被遗忘

 

再见,奈良

京都,沙扬那拉

奈良,沙扬那拉

沙扬那拉,东京,沙扬那拉

奈良,再见

我终要回到孟夫子故乡

 

 

回乡动车

 

一列动车,一条被压扁的积云

两尾黑色的带鱼排队进站

它们都不像看上去那样安静

驮得起疲惫的回乡人

 

有失散多年的厦门兰州两位老友

冒出来,这礼物比七月的雷雨热烈

我必须继续与飘渺的瓷为伍

桌上摊开《新九叶》九沓文稿

 

是的,我的乡愁跟回家不同

我想让九块石头飞翔云巅

而世界卡夫卡味道愈浓

我宁愿是它弃用的拐杖

 

千湖之省,雨落在游子梦里

近半年,相框里的远方

父亲还跟从前一样,温和地看我

是的,新写的诗读给他听

 

还有,拍摄隔窗的城市:东莞、郴州

衡阳、长沙、岳阳、咸宁。像灵感一闪而过

七月的河流浑浊不堪。故乡啊

我一路的沉默比窗外的夏雨更明亮

 

 

负建筑及无它求

 

那些细长的塔楼

如一杆杆粗大的伞柄

每次精心地旋转

都有密集的、离心的雨落下

在疾行云眼里

街市的人要么俯伏于地面

要么蝼蚁般隐匿

 

昨天去ICU探病人

今天空椅子上的人也要去了

也许这一去要走很远

没约,也不到该走的年龄

雨点们纷纷报告伞君

他并非历史事件,而是

此刻,他亦无它求

 


 印染厂的几个车间

 

涅槃山有四个弟子

常、乐、我、净

而整个周六的下午和梯子

都倚在南墙练漂。阴凉处的狗

容许抚摸肥肥的脑门与脚掌

风扇的呜呜声赛过飞鸟

像排队染色的布匹,我们洗面革新

赵大华是车间鸡头,相机忙打盹

热时,只有“忍”赢过

而书法家“天鸽”正面袭击

女友说快走。答曰

今天大会决议日

让印染大师打完这一局

夕阳西沉再回车间烧毛煮练漂白

 


 阿坝手札

 

1

一条白河,赤条条毫无节制

摊在月亮湾怀里

我有幸见过它醉人的晨昏

而高高的山岗,木讷如老人

 

“红原”得名,是红军走过的草原

若尔盖和日干乔大湿地下

有多少无法挽救的年轻生命

睁着眼睛长眠

 

那么,高反就成为一种反向的诗意

它的美头疼欲裂,昏沉不寐

月亮湾的清晨和落日

如转经筒亘古的对角线

 

氧气少一点

人高反

在牦牛面前

又谈何高级和人定胜天

 

2

白色的

蓝色的

黄色的

哈达

 

他们的心

和索

 

夕阳沉下去

旭日又升起来

 

3

龙达

乘着高原风

放日干乔的风马

云一样地飘

不论高低

 

土拨鼠

刨洞忙

山坡下

牧民的帐篷里

点起酥油灯

 

4

补贴是个好东西,虽然不多

许多牧民因为能拿到现金已放弃

游牧民生活。草原上还筑起了公路

还有鳞次节比的餐馆、商铺

 

新草原牧歌——游人来,牧民忙

游人走,牧民去放牧

最要命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划分成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方块格子

 

铁丝网随处可见,标示草场界线

有水洼地的草场最值钱

牦牛或马群,草原上最规矩的公民

问藏胞甲央东周,牧场好还是城镇好

城里不错,可就是没处快活地放马

 

5

远山或荒原上,还有茫茫

沼泽湿地里,不乏无敌的苍鹰、兀鹫

还有自在的仙鹤、白鹭

但离食物最近的那个位置

盘踞的永远是一群乌鸦

 

6

远看,牦牛角

似一对山丘的弧线眉

草原上被蚂蚁啃噬尽净的头骨

是坝上的明月

那些活着的

它们的嘴须尽量贴着地面

 

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天空

就好像无论从哪条小径爬向山顶

风,不会与你为敌

 



 琴叶榕

——兼早餐命题作文

 

秋风不止一次地吹

它和连成线的汽车尾灯

汇合为清晨一层薄薄的涟漪

 

小米粥里的莲子沉在碗底

她说,又一片琴叶榕半枯的叶子坠落

这是凋败还是重生,自有分说

 

落下的叶都会再长出来的,我答

足够的水就能救活

敞口的碗,还有凋零的季节

 

舌头知道,久苦复甜

我们都不曾听过琴叶榕的琴声

许是沉默才能活

 

 

净土

 

真正的冥想者,一定有自由

当然午歇的梦想也不例外,还有

你不能让斜阳这样徒然照在幕墙上

那些半开的窗幸运

与一些暖色的影子一并笑纳

禅到禅,道释道,无声进入无声

 

我只是元气大伤,肉身不净

急需沉香搭救。置身五浊之穴

没有人可以有安慰获得感

那之后每个人都会再添虚妄

警笛响不停,我相信净

不能让白天许多不可能就这样燃尽

 

观无量寿佛,悟苦、空、无常、无我

“我本山中人,误为时网牵”

净土犹可在香山居士“游悟真寺”中寻

还记得王摩诘“过香积寺”末一句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直到无禅可参、无问可问,净否

骆家,本名刘红青,诗人、译者。1966年9月生于湖北汉川。1983至1988年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学习,1988年毕业并获俄罗斯语言文学学士学位。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和俄语诗歌翻译。著有自选诗集《黄昏雪》(1990),出版诗集《驿》《青皮林》《学会爱再死去》、译著格鲁吉亚诗人塔比泽诗选《奥尔皮里的秋天》。其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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