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粉、肠粉、炒粉、细粉、抱罗粉、桂林米粉们:南方的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13:39:33

中国人吃面之花样,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面的材质、和法、粗细、软硬、如何煮、面码如何、煎炒烹炸,难以穷尽。然而南方诸省,另开一片粉天下,有些天下三分得其二,南国一叶小朝廷的意思:虽然不如面声势凶猛,但有规格,有派头,自成一家。

广东人说粉似乎大多指米加工成的粉,大概无非米磨成粉,然后和水和面或者其他处理工序。粉和面种类、质地都杂,但面大体宽厚筋道,哪怕苏杭鳝鱼面、双浇面的精致,大体还是白衣秀士;米粉大体软滑细洁,是姑娘。哪怕再重油猛火出来的干炒牛河,还是有纤细的米香和柔腻的肌肤。

说及牛河,我以前附会,以为取其绵软不绝如河状,后来才知道是广州的沙河镇的牛肉米粉=牛肉河粉=牛河。徐克导的《满汉全席》里大反派做过道干炒牛河,让我魂牵梦萦。反派做菜时口若悬河,总之是油要下得适当,少则不香多则腻,又说快速翻炒能让河粉有铁板香味,末了撒点酒点燃烧酥表面成了“脆皮干炒牛河”。河粉的好处是其儒雅,炒过火些也不至于腻。街头排挡通常油会放多些,大铲翻飞,米香油香打成一片直窜云天,很容易让阿弥陀佛不沾油星的人都食指大动。牛河似乎本是广东家常物,如今随各地神出鬼没的游击大排挡横行全国了。

广东当真独步天下的其实是肠粉。肠粉好在其轻薄,一屉蒸透出来,白气氤氲与粉融为一片,颇有海天一色的味道。其嫩软薄滑不在言下了。但几年前在广东大排挡吃时,觉得家常肠粉更纯粹朴素些,简单配些菜略做点缀,重点依然在“粉”。近两年上海的港式茶餐厅做肠粉唯恐不华丽,常爱拿肠粉卷炸俩(油条)、肠粉卷叉烧、肠粉卷韭黄鲜虾做噱头,其实后两种吃法更适合配茶而非早餐了。肠粉卷韭黄鲜虾是典雅清丽的小诗:韭黄之鲜嫩、虾之滑就不用说了,配肠粉的嫩软,一整个滑不留手,很容易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细嚼就直接滑进肚里。肠粉卷叉烧倒很妙:港式各种烧腊门下都是油光水滑,滋味浓有嚼头,肠粉这娇俏小阿朱裹定了那坚忍有内涵的萧峰,良配也。

广东往西诸省,各一套米粉自立门户。走在上海,坊间遍布桂林米粉店,可见桂林米粉这词深入人心,根植于桂林人之胃了。在桂林人的食谱里,米粉几乎是无时不刻都可以列位置的。以至于早餐起来,一碗米粉可以果腹。和青岛的鱿鱼卷一样,遍地花开。在阳朔便看到一家“瘦子桂林米粉店”,属于典型的桂林米粉格局。进店,门口一桌一桶,桶是米粉的浓汤,自己盛来浇到米粉上,桌是调味的各种配菜,炸黄豆、煮海带、酸萝卜……应有尽有,根据个人口味任意搭配。米粉是使大米打成粉末,搓成一条一条,雪白如练,粉嫩干净的铺在碗里。自己端一碗热烫丰嫩的米粉,先自己选加了花椒、酸豆角、肉片、香菜等,一碗粉立时花花绿绿,鲜明生动。走到桶旁。桶里是骨头汤,生滚鲜活,把可怜的猪骨脂膏压榨殆尽。舀起一勺来,色彩浓烈的汤直扑到米粉上,米粉几乎发出被烫后快活的尖叫了,香气随即四溢而出。那些无精打采的花椒们,一下子就被激发了精魂,自觉自愿无限妖娆的攀附在了米粉周围。仿佛花瓣落满美人臂膀。端起来一尝,那嫩滑柔韧的米粉,衬了辣、酸、鲜、香诸般重叠丰满的香味,在味蕾上滑行流连,起伏不定。一口气把米粉条吸入口中,心满意足的吁一口气。直到这时,臣服已久的辣味,才腾腾的立起来。

桂林往西的贵州,说到粉就细分了——白的米粉,半透明的苕粉,待遇不大一样。这里得跑题了:贵州的米粉还和桂林米粉差不多,用清汤略带酸辣;苕粉同样酸辣,只是PH值大有变化,温度也高了一阶。桂林米粉常是清鲜中略带酸,像林姑娘没事嘲宝玉两句;贵州的酸辣苕粉瞬间上升到凤姐儿盘剥贾琏的调调。本来贵、渝、川西南诸省都以香料华丽著称,贵州得其厚,煞是了得。贵州平塘的苕粉可以吃得人满头大汗,觉得米粉在嘴里鲜龙活跳起来似的。到了重庆,情况又是一变。最体现重庆饮食风骨的不是火锅,而是麻辣小面。一碗面中下料之繁,简直天女散花。我以前有个朋友嫌复旦大学附近的辣子鸡辣多鸡少,建议店铺把菜改叫“鸡辣子”,重庆亦是此派头:麻辣小面加料极杂,其实很可以改名为面垫麻辣。重庆、四川人都讲究“味”,这点哲学也都在重庆的米粉里了。重庆的米粉清起来也可以鲜滑动人,但苕粉被酸辣哄起来后味道奇出百变。贵州苕粉是酸辣得古拙雄奇,一个字“狠”,重庆的苕粉是酸辣得刁钻古怪。苕粉本身比起米粉来,滑度还高一层,又兼半透明,很容易让人产生“想嚼她一嚼品品滋味”的诱惑,结果被随后冒上来的各类滋味分别在各味蕾占山为王。,中了计才感叹“当真精乖”,重庆的米粉泰多如此。

要说米粉,不料扯到苕粉,实在有些跑题。还是说米粉:到海南,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朋友的爸爸自家做了海南炒粉,再三劝“吃!这才是最正宗的海南粉!”海南粉分粗粉和细粉,细粉好在极细,犹如粉丝,炒过后口感比粉丝脆,且凉而爽,有些像蔡澜所谓新竹米粉的要义——“煮完后用冷水凉过,保持口感”。海南三鲜炒粉好在凉、细、爽脆,下花生米、芝麻、豆芽菜等,因为细,所以脆爽兼入味,有胆大心细的儒侠风范。到三亚去吃饱罗粉就是另一番风致了:根据推荐,一路穿街走巷,在12月的29度的阳光下摸到了一处店,抱罗粉上来得极快。抱罗粉大概算粗粉,看配料无出奇处——猪肠、螺蛳、牛肉丝、碎花生等。但吃一口粉,第一感觉是“世上还有这么滑的粉?”该粉的滑度简直像特意勾芡烩过,根本谈不到摩擦系数四字,所谓真空下理想状态无阻力的各种试验都能拿去摆弄了。归结下来,抱罗粉一好在粉,据说米浆是和过了香油再揉,所以滑到匪夷所思;二是汤好,熬得极浓且清。

晚上吃自助餐,又吃了些马来炒粉、泰氏炒粉,再想起当年老妈去工作过段后回来那句“新加坡人吃粉厉害得很”,才知道果然南方人民粉外有粉。吃足了和人谈论,该人家里做过粉,于是说,制米粉其实琐碎过制面粉。我料也是。只想南方人民有大米可以闷饭,何必再辛苦做米粉?尤其是抱罗粉、肠粉这类,要做精致了实在大费周章。其实说到底,天下饮食如果只求饱肚适肠,估计乐趣就少得多。邻里阿妈们的大智慧没发挥在各类报端尔虞我诈风云里,只消磨在彼此八卦碎嘴间信手弄米粉了。昆德拉以前提问:坦克和果园,哪个更真实?同理:博鳌的经济论坛和博鳌边缘加油站旁铺子里的一碗米粉,哪个更有价值?这个只有上帝知道了。蔡澜说粉的做法无定规,下一辈子粉自能做出好吃的粉。天下的粉各有各位阿姨叔伯的心血凝聚其中,说之无穷。我这点经验也职能说挂一漏万,略窥南方厨房们的一斑而已。话说前几天在西岛宿完一夜后去吃早饭,岛上的阿妈做了蒸粉,就又是生平未见的妙物:是用米粉浆混合蛋液卷上岛上现产的鱼干蒸成型,似肠粉非肠粉,上再撒南乳酱。其味也如南方的阳光,明明似是无形物,但温暖明媚美妙多汁到让你觉得分明是可以触及的固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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